2009年10月24日,周六,45歲的中信建設副董事長華東一帶著他的新頭銜—中信泰富礦業(yè)董事長—飛往澳大利亞西澳州首府珀斯(Perth)。十多天前,這個剃著板寸、身材敦實的“救火隊長”,還在非洲阿爾及利亞慶祝該國東西高速公路落成通車。中信集團總部要求他火速趕赴珀斯,接手在當?shù)氐闹邪拇盆F礦(SINO IRON)項目。
三年半前,中信泰富斥巨資,分兩次從澳大利亞富豪克萊夫•帕爾默(Clive Palmer)手里買下西澳普雷斯敦(Preston)磁鐵礦20億噸資源量大約25年的開采權,并有權再獲得40億噸資源量的開采權。
這一項目在很多層面上都具有標本意義—這是目前中資企業(yè)在海外礦業(yè)領域中最大的投資項目,也是在澳大利亞資源領域為數(shù)不多的100%股權項目,更是近年來中資企業(yè)在澳大利亞鐵礦石領域真正投入實質性運作的惟一項目。
無錫鋼管有限公司現(xiàn)貨銷售:
項目原計劃總投資42億美元,2009年上半年投產,F(xiàn)在,不僅總投資額調整后增至54億美元,而且實際進度大大落后,投產日期推遲到2010年底。
華東一的任務,就是要確保不會再出現(xiàn)任何意外和延誤。預想到和沒有預想到的很多問題,在此后的幾個月中撲面而來,考驗著華東一及其搭檔的智慧和適應力。
“救火隊長”
“這里是發(fā)達國家,卻是發(fā)達國家的農村,很多方面還不如非洲!边@是華東一到達項目現(xiàn)場的第一印象。
中澳磁鐵礦項目位于澳大利亞西北角,面積25平方公里。從飛機上看,一片平坦的黃褐色,樹木稀少,路人難至。礦區(qū)距離珀斯最近的一個小鎮(zhèn)Karratha有85公里,那里汽車旅館一晚的租金,比悉尼市中心五星酒店的還貴。小鎮(zhèn)存在的惟一意義,是為周邊礦廠的工人們提供返回珀斯的飛機中轉。
如果不是2008年初秋的一則爆炸性新聞,華東一也許今天還在他“最愛的”非洲做基建,中澳磁鐵礦項目也還是由中信泰富雇用的一群職業(yè)經理人團隊管理。
2008年10月,中信泰富宣布,因杠桿式外匯買賣合同而蒙受百億元虧損。時任中信泰富董事長榮智健解釋說,公司簽訂杠桿式外匯買賣合約,是為了對沖澳礦項目的貨幣風險—“整個投資項目的資本開支,除目前的16億澳元之外,在項目進行的25年期內,還將在全面營運的每年度投入至少10億澳元,為了減低項目面對的貨幣風險,因此簽訂若干杠桿式外匯買賣合約!薄涣希2008年7月以來,澳元匯率波動加大,從7月中旬到8月短短一個月間,澳元出現(xiàn)持續(xù)貶值,對美元跌幅高達10.8%。
為止住中信泰富股價跌勢,中信集團通過向中信泰富陸續(xù)注資約15億美元(約116.25億元),在中信泰富持股比例由29.438%增至 57.558%。2009年4月,中信集團副董事長兼總經理常振明接替榮智健,擔任中信泰富董事長。10月,中信建設副董事長華東一接替李松興,擔任中信泰富礦業(yè)的董事長,主抓磁鐵礦項目。
1984年從四川成都地質學院物探系畢業(yè)后,華東一先在原地礦部做地震勘探研究,1987年到1996年期間,他獲得中國地質大學應用地球物力專業(yè)碩士和博士學位。華東一在巴基斯坦打過水井,在菲律賓改造過菲日友好高速公路,2002年進入中信,負責過眾多海外基建項目,包括在安哥拉總投資40億美元的社會住房項目,總投資90億美元的阿爾及利亞東西高速公路項目,卻獨獨與鐵礦沾不上關系。
磨合之痛
華東一到來的時候,管理團隊里除了CFO游長榮等人來自香港中信泰富,其他主要高管大多在澳洲當?shù)仄赣,而且大多為土生土長的澳洲人,CEO是在鐵礦石、施工領域有著30年經驗的本地人巴瑞•菲茨杰拉德(Barry Fitzgerald)。
此時,工期延遲和成本超支問題已浮出水面,投產日期從最初的2009年初推遲到2010年初,之后又推到2010年四季度。管理層匯報說,這是因為“審批程序”超過預期。延遲直接意味著更高的勞動力成本,因而開采成本要比此前的預算目標35億美元增加3.5億美元。
狀況如此之緊張,華東一卻發(fā)現(xiàn),本土經理們照舊按點上下班、照舊休假、照舊寄望于年底獎金;有的現(xiàn)場工程師們混凝土打到一半,到了下班時間就走人,也不顧是否會造成脫殼;出了問題,相互推諉責任,擊鼓傳花,“找不到中資企業(yè)身上的那種歸屬感和忠誠感”。
2009年底,正值中國鋼鐵公司在澳洲掀起礦業(yè)收購熱潮,澳洲民眾對中國國企的警惕和反感情緒陡然增長。有一次,一位澳方員工隨口說,反正這是中國政府的錢。華東一一下子急了:“中信泰富是香港上市公司,政府只是股東之一,還有其他投資者呢。我是代表投資者!”
要真正掌控項目進程,華東一不能手下無將。2009年底至2010年1月下旬,四位他在中信建設國華公司的老部下飛赴珀斯增援,其中包括35歲的EPC(設計、采購與施工部)總監(jiān)李文標。這位江西籍清華大學畢業(yè)生,曾擔任中國國家體育場項目經理部的副經理,是2007年“中國青年五四獎章”得主。在中信建設內部,他以敢打硬仗、精打細算、事必躬親而聞名。據(jù)北京青年報2008年的一則報道,在“鳥巢”鋼結構三維難度計劃屢屢卡殼的當口,他將六七十人關在一個屋子里,下令“沒結果誰也別出去”,一定要解決問題!傍B巢”建成后,李文標隨華東一到阿爾及利亞建設東西高速公路。
李文標的副手、EPC副總監(jiān)洪晨,江蘇人,也曾在南非、委內瑞拉等國工作。營運總監(jiān)劉樹純,身材魁梧、皮膚黝黑、下唇豐厚,之前曾分管中信建設國華公司委內瑞拉社會住房項目,據(jù)說去過70多個國家,內部綽號“無所不知的科學家”。
商務服務部總監(jiān)徐飛,負責合同相關事宜,之前曾任中信國際合作公司伊朗項目部總指揮。
李文標給人印象最為深刻。他戴著無框眼鏡,左腮一顆痣,脫不去的理科生氣質。但一進入工作狀態(tài),他就顯出急性子和超乎尋常的亢奮,似乎要用聲音和肢體語言來排解他的焦慮。
在年底竣工前,70%的工作都在EPC這邊,李文標感到很大的壓力—一是初來乍到,不了解之前項目的運營和管理狀況,人和責對不上;二是角色轉換,以前他代表乙方總承包商,但現(xiàn)在代表甲方;三是語言,他自嘲說大學英語六級之后就沒怎么用過英語。而現(xiàn)在,他的三星手機里每天要蹦出幾十封甚至上百封英文電子郵件,他作為EPC總監(jiān),必須封封閱讀。澳洲人不了解他之前的經歷和成就,他只能拼命證明,彌補短板。就連讀到一篇寫著“Thanking You”的郵件,他也要反復咨詢秘書,是否可以這樣用。
“不要拘泥語法,如果澳洲本地人這樣用,我們也要這樣用。”李文標叮囑他的秘書。
即使如此,很多事情還是讓他“抓狂”—EPC部門開會,常常前兩個小時都在討論一些與工程本身無關的話題,譬如,如果挖礦遺留的大坑不填上,那么是否需要修建一個梯子,以免動物掉下去了爬不上來?如果在碼頭附近修建一座二孔橋,人員下橋操作,是否會影響海堤邊泥蟹的生態(tài)空間?
李文標也在提醒自己,不要過于“事必躬親”,要顧及本土管理層的情緒。中信泰富礦業(yè)公司事務高級顧問辛迪•布朗(Cindy Brown)私下介紹說,澳洲人其實更習慣扁平化管理,不習慣凡事向上匯報,“那說明你不信任我”。
李文標說,兩國管理文化不同,肯定有個相互磨合、相互認同的過程。“有一點他們是看在眼里了,每天下班,十三層辦公大樓走空了,就剩下我們幾個中國人。”李文標說。
據(jù)說,華東一到澳洲兩三個月后的一個傍晚,走出辦公大樓,大聲感慨珀斯的晚霞真美,引來澳洲同事善意的嘲笑—每天都有這樣的晚霞,只是華東一以往收工太遲。
成本隱憂
澳大利亞人的環(huán)保理念讓李文標和他的中國同事們深感佩服,但也為由此帶來的成本攀升心憂不已。一座二孔橋,國內造價大約500萬元人民幣,但在澳大利亞,為保護生態(tài)全程采用鋼管樁,最終造價5000多萬澳元。成本差異不是幾倍,而是幾十倍。
成本是不少業(yè)內人士對于中澳磁鐵礦項目最為擔憂的風險。澳大利亞當?shù)貎?yōu)質鐵礦石資源主要在必和必拓和力拓手里,磁鐵礦成本高,中國企業(yè)要出經濟效益,只能上規(guī)模。
2006年8月,項目開工以來,幾十億美元投向選礦廠、球團廠、泥漿管線、港口設施、發(fā)電站、海水淡化廠等基建工程。李文標的秘書開玩笑說,“以前是建樓見樓,建路見路,很有成就感,這里上億元砸下去,好像也沒太大變化!倍,這些基礎設施是帶不走的,25年采礦期結束后,這些設施都是無償留給當?shù)亍?
這或許可以解釋,為何當初澳大利亞外國投資審查委員會(FIRB)干干脆脆地批準了這樁100%股權收購。因為成本太高,風險太大,本土企業(yè)不愿碰。
3月底,與中國企業(yè)交好頗有熱情的澳大利亞第三大鐵礦石生產商FMG,在接待中國媒體訪問時也表示,公司所羅門赤鐵礦項目的融資將通過借貸解決,不用尋求中國公司合資,因為“合資給外方的股份太多,不劃算”。不過,F(xiàn)MG負責人又說,只有在磁鐵礦項目上才會尋求中方股權合作。
由此可見,留給中國公司的鐵礦石資源,即使拿到手,也不見得是幸事。潛在的危機總有可能在未來的某個節(jié)點出現(xiàn)。一旦全球鐵礦石需求出現(xiàn)逆轉,國際鐵礦石價格暴跌,生產成本平均高于赤鐵礦約40%的磁鐵礦項目,將是第一批犧牲者。
中澳磁鐵礦項目的生產成本究竟是多少?這是3月初在北京接受采訪時,華東一惟一拒絕回答的問題!斑@是最大的商業(yè)秘密!彼ρ裕缓笥纸忉屨f,成本1噸差1美元,一年就差上億美元,這個數(shù)字不能輕易預測。
一個可資參考的數(shù)據(jù)是,澳洲白楊地磁鐵礦項目(Beyondie Magnetite Project)在吸引投資時公開透露,當年產800萬噸時,現(xiàn)金運營總成本可降到每噸35澳元到45澳元。這意味著,假設國際鐵礦石價格跌回2004年之前的價格水平,或再度出現(xiàn)2008年底至2009年初的價格低潮,中澳鐵礦石項目可能會無利可圖甚至虧本。
人力難題
成本控制方面最讓中方高管們頭疼的還是人力,而這一點讓人始料未及。由于缺乏勞動力,西澳礦工年薪普遍在十幾萬澳元,約為當?shù)卮髮W教授的收入水平,是澳大利亞人均收入的2倍。普通的挖掘機司機,年薪約可達16萬澳元;在礦區(qū)打掃衛(wèi)生的工人,年薪也有8萬澳元。按不同工種,工人們有的三周休一周,有的兩周休一周。休假期間若乘飛機返鄉(xiāng),礦主支付來回機票。而且,由于受中國需求拉動,西澳近來眾多巨型能源項目上馬,上演勞動力競爭大戰(zhàn),一些礦工沒上崗多久,就以跳槽相威脅要求加薪。
中信泰富礦業(yè)和工程總承包商中冶之前曾一廂情愿地設想,從國內拉來一批精干的隊伍,以大會戰(zhàn)的氣勢迅速推進工程。結果,勞工簽證嚴重受阻。中方企業(yè)和政府雙雙出面游說,才拿到幾百個簽證名額。但澳大利亞政府要求所有上崗工人必須通過全英文的資格認證,這難倒了幾乎所有的待輸出勞力。
“如果我們的中國工人雅思能考7分,那人家就直接出國讀書做白領啦。”華東一無奈搖頭。
現(xiàn)在不僅中方工人過不來,中信集團為“中國胃”的管理人員們找的廚師也無法獲得簽證!跋群笳伊巳齻廚師,簽了三次,都不讓過!彼麄冎坏孟掳嗪缶墼谌A東一租的別墅自己動手。
為了節(jié)省人力成本,項目現(xiàn)場用上了世界上規(guī)模最大、動力最強的磨機,世界最大的輪式裝載機,以及世界最大的挖掘機—購價1900萬美元,能一次挖掘1000噸。
華東一說,他之前在世界很多地方做項目,惟獨在澳大利亞“感到我們使足了勁,卻打在軟棉花上”。在非洲,他們可以通過政府間的協(xié)調,爭取到支持—因為都是大項目,有的是所在國家前所未有的大項目,所以在設備、材料、簽證等方面,投資國政府同意突破現(xiàn)有政策框架,在海關、港口、銀行、商檢等方面也給予特殊政策!暗诎闹蓿覀兊囊鬀]人聽,或者禮貌地聽了,實際運行中還是按部就班!
中信泰富礦業(yè)眼下所遇到的問題,將是今后其他赴澳中國鐵礦、鋼鐵企業(yè)會遇到的共通問題!昂芏嚯p眼睛正盯著我們,這幾年不少中國鋼廠來做收購,但真正投入實質性運作的惟有我們一家。他們都在靜觀其變,看我們項目會遇到什么問題,取得什么效益。